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一直被我放在心底，我一直不愿去想起他，是因为我一直不能忘记他。他也是我行医以来让我觉得自己内疚、无力感最强烈的病人。也是我最敬佩的病人之一。甚至在我值夜班时，就能觉得他在身边，还在这栋楼里。

这不是鬼故事，而是为对一个病人的怀念！

故事要从那一年我还在肿瘤科的时候说起。

某一天，他的夫人直接来到病房，向我咨询关于他的病情是否可以治疗的问题。原来他已经是肺癌晚期，全身多处转移：颅内转移、肝转移、骨转移，甚至外院已经宣 判了“死刑”，也不在愿意将他收住院。可是现在他在家中很难过，还有很强烈的求生意愿，希望能够最后到医院来和死神搏斗一次！

这种肿瘤晚期的患者，我们能所的只是尽可能的提高他的生活质量，比如减轻他的癌痛。但我们毫无能力将他从死神的手中抢夺回来。这是无情的、铁一般的事实，可 是患者自己和家属却认识不到这一点。这才是最麻烦的事情，如果将他收进来，很可能几天后或者随时会发生死亡，毕竟外院已经不再愿意收他住院。如果收住到我 们医院后发生死亡，家属会不会闹事？

这是我当时考虑到最主要的问题之一。我将这个考虑很坦诚的和家属做了沟通，家属虽然感情上难以接受，后来理智上还是做了客观的表态。并且他的夫人一直在病房等待了很久。后来我将情况向主任做了汇报，主任也被他夫人的诚心和对他的感情所打动，最终决定将他收住医院。

很快他就来到了病房，来的时候病情已经很重，已经不能下床，甚至说话都会觉得很困难。原来他是当地一所大学研究院的教授，发现肺癌已经四年，做过手术、放疗、化疗等，一路坚强的撑到今天，现在可能已经接近油尽灯枯的时候。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医生，我还不想死。我觉得自己还能撑到60岁生日”。当时距离他六十岁生日还有25天！

他来的时候我对他进行了详细的查体，发现两肺呼吸音很低，叩诊似乎已经实变。当天下午下班之前安排了CT，由于他的病情很重，我和实习同学亲自将他推到Ct 室。后来发现他的两个肺脏里近乎全部都是被分隔的液体，由于外院曾多次向胸腔里注射了药物，现在已经有很多地方接近实变。必须立即进行胸腔穿刺，将其中的 液体放出来一部分，以缓解肺脏的压力，尽可能的让机体得到更多的氧气。可是他胸腔内的液体是被分隔包裹的。也就是说每一次胸腔穿刺，可能只能抽取一个分隔 腔里的液体。后来事实也证明，他先后穿刺了十五次之多。由于要在超声引导下穿刺，每次都是我亲自将他推到超声室，然后在推回病房。

第一次给他穿刺的时候，也就是住院当天的晚上，大约19点左右。因为如果不穿刺，可能当晚他就会熬不过去。在准备穿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要做好准备，我这个很难穿刺。”。当时，我心高气傲，觉得他小看了我。这种小手术又怎么能够难道我？

事实上我错了，穿刺的难度真的很大，我已经汗流浃背。因为他的胸腔里全部都是絮状的物质，穿刺针进入胸腔后很可能就会被这种絮状物质堵住针孔，必须不停的变化穿刺针的深度和位置才有可能将液体抽出，而且压力很大，需要用很大的力量。

当时抽出来的液体，让我深深的震惊了，因为从外观上看，可以说和鲜血没有任何区别。我一度怀疑难道是自己穿破了动脉？立刻将主任召唤过来，才确定自己没有错，这鲜血样的液体就是他胸腔内的积液！

第二天查房，他已经明显缓解，甚至能够吃一点稀饭。看起来他的心情很好，可是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他胸腔内的液体很快又会如潮水般的涨满。他对我说：“其 实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只不过自己不甘心罢了，我还不到六十岁，我只想活到六十岁生日就罢了。”。后来我才了解到，他的女儿曾经答应过他在他六十岁生日的 时候会给他一个惊喜。而这也是他一直渴望活下去的理由或者动力之一吧。

他所在的病房里，同时还住了其它的病人。乐观的他甚至会对其它病人宣教，告诉他们一些医院的流程和基本医学知识。这让我的工作减负不少。有时候给他进行胸腔 穿刺的是实习同学，他并没有像其它病人一样拒绝或者斥责实习同学，他鼓励实习医生进行操作。他甚至对病友说：“哪一个医生不是从年轻时过来的，现在不让他 们做，得不到锻炼机会，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做”。

他的这句话让我们至今仍然感动着！

对于他的治疗、操作、手术、特殊检查、特殊用药、各种签字，他都非常的信任我们，非常的配合我们。如今这样信任医生的患者并不多见，这也让我非常的努力，因 为我不能辜负患者的信任。因为我知道这很可能是他最后的时光，虽然我无力回天。但是，或许我可以努力让他撑到六十岁生日。

虽然他很坚强，虽然我们也很努力。可是，我们终究战胜不了恶魔和死神。在距离他六十岁生日还有五天的时候，他的病情已经再也不能逆转了。某天查房时，他说： “昨晚我感觉到有两个小鬼在拉我的被子，我感觉自己可能会被活活憋死。”我说：“你睡糊涂了，哪里来的什么小鬼，有我们在，不会让你被憋死的。”他只是看 着我笑了笑说了两个字“谢谢”！

因为那个时候，我自己心理知道这只是安慰他的话。他自己也知道医生的话只是最后善意的谎言。只不过大家默契的心照不宣罢了。

我转身告诉他的夫人，他可能已经不行了，不是有什么小鬼，而是他已经意识不清了。现在胸腔里有出现了大量的液体，全身多处转移，全身多个脏器衰竭，能够走到今天已经是幸运的，现在我们只希望他能够痛快的、迅速的离开这个世间，而不是痛苦的拖很久。

他的夫人也是一位通情达理的知识分子，可能是被生活折磨的太久，她并没有哭泣或者抱怨，却只是在不停的感谢我。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无用，真的觉得医学很无力。

距离他六十岁生日还有两天的时候，那日我原本是夜班。当日白天我应当休息，可是七点多钟的时候值班医生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不行了。我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等到 我来到病房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他仰卧位躺在床上，身体上满身导管和电极片，如灰的面色，紫绀的嘴唇，消瘦的身体都显示这他最后受承受的痛苦。最后让我不 能忘记的是他没有闭合的眼睛和已经散大无光的眼神。

人生最后的时刻，不知他有没有抱怨上天的不公，有没有遗憾还有两天就到六十岁生日，不知他有没有埋怨我的欺骗？

值班医生说他是在凌晨五点多钟的时候开始出现生命体征不平稳，并且迅速出现呼吸衰竭、心脏骤停，最后死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夫人拒绝了气管插管。因为他所承受的痛苦已经更多了。现在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也就是说，他真的死于自己的预言，因为缺氧而被“憋死”。

我很难过，因为还有两天的时间就能完成他的心愿。

可是，老天和我们开了一个不可原谅的玩笑！

在他离开一个月之后，他的夫人再次来到病房，再三的感谢，让我无地自容。她送给一个亲手编织的小孩虎头鞋和帽子，是送给我孩子的。这一次，对于病人的礼物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知道，这是她对我真诚的谢意，这也是能够让我想起他们的东西。

这礼物，时刻提醒我要做一个怎么样的医生！也让我时常的怀念起他。

后来，我离开了肿瘤科。听说他的夫人在端午节的时候还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