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医患关系,通常的表述是:医生与患者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他们共同的敌人是疾病。但是,疾病之于医生与患者感受迥异,注定了沟通的重要与艰难。
医患对于医学的期望截然不同。患者认为:医学能够并且应该治愈我的疾病;医生通常可以了解我体内的所有情况,知道我的健康问题出在哪里;医生知道所有应该知道的专业问题;医生大致能解决患者所有的躯体疾病问题,甚至还包括一部分社会问题。医生们看到的则是医学巨大的复杂性、局限性和不确定性。同样是胆囊问题,医生选择要不要做胆囊切除术,差异指数可能高达270%;装置人工髋骨的差异则有450%。患者期待医生对自己的诊治万无一失,但误诊误治是医生工作的常态。医生们认为,在一个医疗知识以两到三年为单位成倍增长的医院体系中,常无法紧跟着这些知识的增长,睡眠不足和直觉偏差也会直接影响诊治工作。这一切都是医学的真相,但它对于患者来说极为残酷。即使患者能够从理智上接受孰能无过的事实,但从感情上他们也不能接受自出付出健康的代价的现实。
医患对于疾病的感受完全不同。患者注重疾病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和痛苦,因为对于病人而言,疾病不仅仅是疾痛,它牵涉病人及其家人、乃至更广的社会关系——他们如何接受病患事实、带病生活,又是如何对付和处理病患的症状以及由之引起的各种困苦烦恼的。对于医生,病人的自述和想法在就诊过程中无足轻重,主要关注呼吸、脉搏、体温、血液、器官等若干项目的检验参数。医务工作者具有关于疾病的知识,但往往对患者经历的巨大痛苦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疾病带来的痛苦和愤怒有多么深重。医生们不再询问患者“怎样不舒服”,而是径直叩问“哪儿不舒服”。医生们直奔作为客体的疾病,曾经作为主体的病人消失了。
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有一句名言:知道患有某病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比知道某人所患的是什么样的疾病要重要得多。但问题在于,作为社会中的群体,医生与病人的比例相差很大,实际上更多的情况往往是,医生首先知道该人所患的疾病,至多也只能是在开始对病人的一般社会特征做粗略的判断,而后逐渐了解患有某病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医学的发展和扩张还为医患关系制造了悖论:一方面,人们越是对医学提出更高的期望就越是难以满足。临床医学的效果很好,但又远远不够好。当医学的局限性被重新认识,医生不再能像20世纪上半叶时一样拥有绝对的权威。与此同时,社会意识到,将人们的健康处置权完全交由一个高度专业化的封闭群体具有相当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