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遇袭的广东医生,抢救无效,于今日离世。深感痛心!这是医界的又一个艰难时刻。
我做过多年的医患关系研究与培训工作,在“极端伤医事件”方面有很深的体会,并有些感悟。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想通过设问的方式,把自己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和朋友们交流一下。
(一)两张图与一个比喻
(五个设问开始之前,为了便于大家理解,先用这种方式表述一下形势背景)
历史上,欧洲公共卫生的鼻祖们,在研究重大传染病的时候,采用过“摆棺材”的办法。他们每统计到一例死亡病例,就在地图上相应的地点摆上一具棺材标识。而后,通过观察棺材的分布,可以发现疾病发生与传播的一些规律。
两年前,有人用传统的“摆棺材”方法,把近些年发生的伤医事件在地图上标了出来。通过这张图,我们可以看出伤医事件的分布呈现出与地形图相反的情形:东高西低。北上广一线是“重灾区”。这样的分布,与很多社会科学领域的形势分布相一致。
国内有学者把近年来发生的伤医事件,按照月份进行了累加统计(见图中最上方的蓝色曲线)。我们可以发现,一年中会有两个“伤医高峰”,一个在三月份,一个在九、十月份。那么可能的原因是什么?估计有些朋友会说:三月油菜花开,精神疾病多。虽然并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我觉得,社会科学问题还是应该尽量从社会科学的时间段去解释更为合理。您说那?(再说,把所有问题都扣到精神病患者头上,那这个世界倒是简单了,多开几个疯人院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平时在讲座的时候,我常常把中国的医患纠纷比喻为“糖尿病足”。糖尿病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患者常常出现下肢的慢性溃疡或者坏疽,称为“糖尿病足”。如果仅仅是局部治疗,无论怎样换药、清创或者手术植皮,都不会好。因为,糖尿病是全身性疾病。只有在有效的全身性治疗的前提下,治愈“糖尿病足”才成为可能。
医患纠纷,就是一个烂得很难看的“糖尿病足”。如果仅是局限于医疗领域来解决医患纠纷的话,永远解决不了。因为,医患纠纷这个烂疮,依附于整个社会的“全身性疾病”。若要正确地看待或者研究医患纠纷,就必须跳出狭隘的医疗领域。
(二)五问
第一个问题:极端伤医事件是否属于“全球化问题”?
医患纠纷,世界各国都有。医疗机构暴力事件,世界各国也都有。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说,极端伤医事件属于“全球化问题”呢?答案是否定的。世界各国的医疗机构暴力形势,并没有严重到成为“全球化问题”的程度。
如果对比极端伤医事件发生的数量、频率、烈度、具体手段等等一些方面的情况,会发现,我们面对的医院暴力形势,比其他国家同行要严峻的多。那么,一个自然而然的推论出现了:我们医患纠纷的性质,是否不同于其他国家。这个,答案或许是肯定的。
而且,非但不同于其他国家,可能也不同于其他历史时期。
第二个问题:极端伤医事件是否意味着“医患决裂”?
伤医潮,对社会心理和行业情绪的打击很大。很多人认为,医患决裂了。我不同意这种观点。
我从小学开始,学习历史、学习社会发展简史,被深刻地种下一个观点:“决裂”两个字,一般只适用于不同的社会阶层之间。没有人会同意说医生和患者是两个阶层。患者中有穷人,有富人。医生中,也有穷人和富人。
我们再进一步研究,是不是全部的患者都对医生表达同样的敌对情绪?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建议对近年来医患纠纷、特别是伤医事件进行回顾性分析。我个人的感觉,这些年,无论是极端伤医事件,还是群体性冲击,参与者中,中低收入水平和贫困线以下的人要更多一些。如此看来,我们不能说“医患决裂”,我们倒是可以明显感受到贫富间的裂痕。
那么,伤医事件到底算啥性质的问题?
我从小学开始,学习历史、学习社会发展简史,还被深刻地种下一个概念:“矛盾分析”。我提出的问题是:医患纠纷,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很多朋友一定说:你脑子进水了吧?医患纠纷当然是人民内部矛盾呀!可是,我的中学老师告诉我,人民内部矛盾的最基本定义是“非对抗性”的。我们无法解释这些年在医患纠纷中频繁出现的一些“打砸抢烧砍”对抗行为。好在,我在参加工作后,又自学了一些新的理论。我觉得,我们可以把一些医患纠纷中某些对抗,称为“人民内部矛盾局部对抗”。
其实,这是很温柔地说法。经历过的人都知道:对抗,有痛有泪。
第三个问题:极端伤医事件是否表明“人性之恶”?
我看到,很多朋友在表达对暴力事件的痛恨时,谈到了“人性之恶”。
我不太同意这样简单得地把问题归结为“人性之恶”。这样做,跟简单地把伤医事件归结为“医患决裂”,没什么两样。
性善还是性恶?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我的观点是“基因表达论”:人人都有“恶基因”,但不一定表达“恶”;在不良环境的诱导之下,“恶基因”可以表达,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
若是不加思考地简单讨论所谓“人性”的话,还会有另一个很大的问题:容易导致极度的仇恨。说到仇恨,我就想谈谈媒体的事情。现在,不少医护人员仇视媒体。他们认为,是媒体搞砸了医患关系、是媒体的不实报道导致了伤医事件频发。
我研究过中国媒体对医患纠纷报道的历史。从清朝开始,媒体就报道医患纠纷,到上个世纪上半叶的时候,对医界的负面报道更多。那时候,媒体骂人比现在厉害得多。可是,那时候并没有出现伤医潮。我就在想,媒体并不是医患纠纷的罪魁祸首,他们没这个能力。其实如果回顾一百多年来的新闻发展史,你会发现新闻界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比医学界多得多。如果说,近年来,媒体在医患纠纷的话题报道方面,有过诸如“八毛门”之类的不实报道,我认为,这和极端伤医事件一样,都是无序时期的果,而不是因。
说的再明确一点,当下的医患纠纷是社会主要矛盾的一个显性症状;医患纠纷的发展,不以医界、也不以媒体的意志为转移。
第四个问题:医界应该如何面对并预防极端事件?
我们说到当下医患纠纷的发展,不以医界的意志为转移。这听上去,会很受打击:那我们还有必要努力么?有必要!越是无法改变大环境的困难时刻,越是要努力。我们的努力,是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我们改变不了大环境,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微环境。
那么,我们该怎么努力?
现在,如果翻看报道伤医事件的新闻,经常的情况就是,在跟帖评论中,会充斥着大量仇视医护人员的评论。对于那些对不善意表达的人,应该怎么办?把他们当做敌人吗?那你的敌人就太多太多了。这是个很复杂的时期,充满了民粹言行。社会有社会的民粹,医界有医界的民粹,两者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可以很明确的说,如果要天天忙于言论对抗,你的精神、肉体都会遭受极大的伤害。关键是,一旦对抗的情绪产生,极易导致在现实中的言行失当并带来极大的风险。
对于医界这样的人数并不太多行业来说,越是民粹高涨的时期,越是要避免激烈对抗;越是这样的时期,就越是要言行小心、越是要善待弱势阶层。这不是软弱或纵容,这是睿智的自保。
灵活一些,平和一些,善待贫病,是这个时期最好的护身符。
(关于如何预防极端事件,涉及很多方面的问题,去年我写过一篇文章《伤医事件的三级预防》,大家可以点击蓝色字体阅览参考)
第五个问题:医患纠纷形势何时能彻底好转?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说说另外一个问题:在什么情况下医患纠纷形势会进一步严峻或者恶化?
根据平时观察,我觉得,除了一年之中的那两个常规高峰之外,在一些特殊时间段,医患纠纷形势也会进一下子变得很严峻。那是什么时间段呢?我称之为“社会心理底线广泛遭受冲击时间段”。比如说,魏则西事件。当社会广泛有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感觉时,在我们国家这样庞大的人口基数的基础上,作为小概率的极端事件,必然显现。
社会心理底线广泛遭受冲击的事件,在这个时期经常出现。我们这个时期,又被成为“社会转型时期”。伤医事件这样的矛盾,与“社会转型”关系极为密切。某种程度上,我们问“医患纠纷形势何时能彻底好转”,其实就是在问“社会转型时期要持续多久”。如果考察人类历史上的社会转型时期,我们会发现,相对于我们的生命来说,“社会转型”真的会是很漫长的时间。
所以,换个角度,“医患纠纷形势何时能彻底好转”,这个问题又变得非常容易回答。平时讲座时,我经常开玩笑说:啥时候我们的餐桌上没有地沟油了,啥时候医患纠纷形势就能彻底好转了。
我是想说,在预防伤医事件方面,我们要准备打“持久战”。
好了,关于极端伤医事件,就说这些吧。在结尾,我依然想习惯性地说出下面这段话:
患者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和患者共同的敌人是疾病。我们和患者在同一条船上,只不过,这条船遇到了时代的风暴。我们祈祷,风暴快些褪去,所有人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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