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ICU医生。
在工作了十多年之后,2010年我成为重症监护室的副主任,我把这份差事叫做“暗夜行者”。不论春夏秋冬,床头都放一套灰扑扑的运动衣,以便半夜接到电话,快速套上,三分钟就可以出门。
这类半夜接到的电话很多,每个星期都有,我的手机是真正的手雷,不能关机,也不能关静音。随着ICU的工作量越来越多,半夜叫我的事情总共三样:
晚上值班的工作量承受不住了,无法完成,需要叫救兵来援手。大医院危重病人收住,经常没法控制,在历史纪录上,我自己值班的最高纪录是收5个。一个医生一晚上的工作量,基本是手不停,脑不停,口不停。到清晨来临的时候,累的趴趴的,脑筋打结,开车回家去都有困难。还有更高纪录。那真的不是一个医生可以承担的工作量。经常需要我赶去援手。
半夜有高难度高风险的操作,值班医生不能够完成,需要叫我去做。医院最危重的病人,夜晚需要紧急做气管镜,做IABP,做CRRT等等,都是片刻都不能多等的状态。当然也并非每样都需要我,但是需要我的时候,都是技术上最难的。比如说这样:
还有就是医疗纠纷。ICU是全院最麻烦的麻烦集中地,当医疗纠纷中的病人出现生命危险了,必然需要转到ICU来抢救,麻烦也就随之而来。这些高难度的沟通,通常不是值班医生可以搞定的,加上同时需要的抢救也很麻烦,所以每次都需要援兵。我就是这个援兵。永远的超级替补。
这是我这个“暗夜行者”每次穿上 “夜行衣”要去做的任务。没有一样是简单的,懵懂中醒来,动作迅速套上运动衣和球鞋,开车去做最困难的事。不管你白天是否已经累得要死,明天上午是否有已经定了飞机票要去开学术会议。在这个夜晚,必须振作精神,去把这些事情搞定。通常在这之后的一天里,我仍然要继续日常的所有工作:查房,跑急会诊,安排床位,等等等等。不过是到中午的时候打个盹,恢复一下体力而已。
日常的工作大抵是这样的:
我一点也不否认这些事情的重要性,作为一个高年资成熟的ICU医生,为科室承担最难,最麻烦的问题本就是应该履行的职责。ICU的职责又是为医院承担最重,最麻烦的病人。去做这些“暗夜任务”的过程中,救了不少人。解决了很多麻烦。不过我自己的生活,就是彻彻底底的一团糟。
俗语说:一夜不睡,十夜不醒。欠的觉太多,疲倦是脸上永远的底色,双眼干涩。全靠意志力撑着,身体频频发出不良的信号:血压经常处于临界状态,这是高度紧张和持续高强度工作的结果。眩晕症频频发作,颈椎肩膀酸痛,口腔溃疡终年发个不停。
有一天,在混乱的梦中,萌生出了改变的念头。那天上午,急会诊,操作,心肺复苏象往常一样忙得筋疲力尽。午间在值班室狭小的床上松松酸痛的脚,在自己的微博上写了这段由衷之言。
疲倦中陷入梦境,混乱的梦中,是lCU没床了,血糖high爆了,纠结混乱的谈话,加压输血,IABP的氦气瓶,50页的材料。 接着手机铃声催命般响起:手术室有二个择期一个急诊要出来,我们只剩一张床了,急诊室还有一个要来,怎么办?
记得那天,我象往常一样窜出去折腾去了。但是,还是有短短的一瞬,懵懂的我客观地看了一下自己的生活。用一团糟来形容真的一点不为过。人生已经过半,大多数节假日不在家,没有实践一下一直许诺的亲子度假。当然,比起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状态,似乎也算得事业有成。但,就这样了吗?从那天中午开始,改变生活的意念,就开始发芽了。
准备跳槽的过程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给自己定的目标并不高:合理的工作量,合理的休息,合理的收入。并不是为了“诗与远方”。先要解决的是不给累死。
这不给累死的心理,在2年中已经促使了重症监护室和急诊科不同年资的4位医生离职而去。同事的离开让留下的人需要做更多的事,更加看不到希望。
其中一位ICU的住院医师“斌”,考了卫生院的门诊内科医生职位,去了离我们这家三甲医院仅几条街之隔的一家卫生院。这是一个深入体会的医生对两份工作的权衡。真是令人沮丧。
在接下来的某一天,我心绪彷徨地和一位院长面谈跳槽的事,言谈间,他问了我3遍:你很疲劳吗?是,我在想我那份“暗夜行者”的工作是该结束了。初次见面的人,一眼就看出我的疲劳之色,关键是:在我满负荷工作的医院,谁在乎我的疲劳?我的每个兄弟都满脸疲劳,只求自保。但空中传来的声音是:还有呢?你的SCI呢?你的科研项目呢?
我的疲劳,只是在执行着日常再日常的工作,没有改变什么,没有创造什么,没有自己的意愿,实现不了个人的想法。推推搡搡拉拉扯扯着一团叫工作的东西,牺牲了个人生活乐趣。那种感觉叫做碌碌无为,并不是庸庸碌碌无所作为,而是忙忙碌碌到极点,还是感觉一事无成。
ICU医生这份工作,具有特有的职业成功感。但是当自身的消耗已经接近极限的时候,无穷无尽的麻烦簇拥着你,会让你失去了感知喜悦的触觉和心情。
在旁人眼中看清了自己之后,我的决心下得快速而笃定。一个工作16年的ICU医生,一个不到40岁的重症医学专业主任医师,在转会市场上还是很抢手的,加上我的要求并不高。很快,我就签约跳槽。
我把那天在混乱中写下的微博,“向往的生活”一直置顶,提醒自己在众多的阻挠中,出走的本意。
2014年6月30日,办完辞职手续,开车驶出熟悉的大门。眼泪奔涌而出。关上车窗,尽情放声大哭,难过便是难过,难道哭了便不算英雄好汉?生活从此驶出原定的路线,走到一个陌生的路口,象Google地图一样重新规划。从此不再回头,看新鲜的风景,和新伙伴同行。
这个新的ICU,繁忙的程度要低一些,但是高难度的病人时不时会有,是比之前少一些。符合我对“合理工作量”的想法。的确“合理的工作量,合理的休息,合理的收入”是维持生活的眼前苟且。但这不是我要的全部。维持不要累死的基本要求后,脸色随之好看起来,接着脑细胞开始自动活跃。
在慢慢整合一个新团体的二年中,我渐渐发现原先感觉困难重重的心事,一件一件做成了。那些都是原先横亘在我内心,向往做成的事情,比如ECMO,比如推动器官捐赠,比如慢性危重病人的心理关怀等等。原来在人力物力上束缚重重,让我有心无力。但是现在居然做成了。
小小的希望,慢慢在心里活跃起来:或许我可以把理想中的小试点做成功。大小本不是问题,ICU从成立之初,提倡的就是以8-12个床为单位的治疗单元,或许挣脱束缚可以把一个重症医学科的医生做得很纯粹。
新伙伴是非凡人物,物以类聚,愿意在荆棘密布的小路上探险的,都是勇士。极致的喜欢,更像是一个自己与另一个自己在光阴里的隔世重逢。
也有阻力,对民营医院的不信任感,是最大的阻力。我以往行医记录中良好的口碑,和原单位同事们的友好帮了大忙。往往是危重病人家属往医生朋友圈内打听了一轮之后,决定留下来。几次新闻事件之后,附近的抢救病人就习惯于往我们医院送了。
也有尝试,当我拿起笔来,继续“中学作文之战神级学霸”生涯的时候,发现一个普通医生的嗓门,在眼下自媒体的时代,可以非常大。可以把我对专业专科的思考,困惑,理解,经验让很多人听到。
所有的事情,都在探索中前进,没有参照可循。我感觉仍旧在做那个“暗夜行者”。体力负荷下降,处处需要好好动脑。第一批主动跳出体制的医生,注定要自己在规划中开拓前行。
大环境糟糕的程度,每个医生都看到了。2016年5月,是医疗界的暗夜。天空也曾经乌云密布,但从未这样漆黑一片。广东省人民医院口腔科主任陈仲伟被砍30余刀,5月7日辞世。华西医院院长石应康5月11日跳楼自杀。5月16日,邵武市立医院25岁的外科男医生过劳死。5月18日,湖南邵东县五官科医生王俊被病人家属殴打致死。比起其他密集的医闹事件留下的一滩一滩鲜血,5月死亡的4位医生,在医生群体中造成心理重创简直让心理坚强的人都不能正视。
一个医生,要在这样的漆黑的大环境下成就自己,带动团队,是件艰辛的责任。
也看到了,那晦暗浑浊惨厉的红色天空,也为死去的天使惋惜哀悼,为无力改变现状而伤心痛心。但是,决定做一个“行者”。看过电影《移动的迷宫》吗?诡异的迷宫,丧生的同伴,总有习惯于暗夜奔向希望的行者去冒险,走在无人走过的小径上,探索无人经历的危险和刺激,追寻希望。
更多伤害和伤痕,更多失败和失望,更多刺激和刺痛。也许晨曦很远,人不能选择自己的时代。不甘命运的暗夜行者,会走过午夜,也许未必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黎明,但是可以和壮丽的银河对视,可以和充满活力的勇者一同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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